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秋光漫过窗沿,为昌沧先生的银发镀上金边。老人一身浅米色衬衫,正伏案审稿。
我叩门而入,他闻声抬头,招手道:“请坐!请坐!先喝口水!”
待我坐下,他已再度沉浸于稿纸之中。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,然而,那份离而不休的工作热忱,却丝毫未减。
我劝他歇歇,他脸上浮起笑意:“不累!”顺手展开《人民日报》,“你瞧这篇谈文化传承的,有新思想!”
“人老了,更要学新观点,脑子才不生锈。”说着,他放下笔,将面前的稿纸轻轻合上。
只要不出门,昌老就在家里写文章、审稿、读书、看报,雷打不动。
“思想不可离,行动不可休。”这句话是昌老担任中国体育报业总社离休支部书记时,在一次组织学习会上的发言。
离休后,他是这么讲的,更是这么做的。这么多年,几乎未曾一日停笔:心系武术,撰文疾呼,出版专著,整理史料。忙着呢!
“再忙,也要读书。”昌老认为,读书不是“精神消费”,而是“精神生产”。
谈话间,电话骤响,听筒里传来一个清亮的女声——她是专程打来报喜的。昌老勉励道:“祝贺你荣升新岗位!别骄傲,咱继续努力!”
电话那头连声道谢!一是对老人家的敬仰,二是昌老对自己非常节俭,对需要帮助的人却极为大方。他拿出离休金,无偿地资助了七名贫寒学子圆大学、研究生梦。而打电话的女孩,就是其中的一位。
“读书是希望,”他说,“孩子们都很争气!都是以前的事儿,没啥可说的。”
“别啊,老爷子!咱们要说的还多着呢!”
于是,我结合当日访谈,以及十年来与昌老的交往“散记”,穿珠成链,梳理成文,共分五个章节:昌沧先生谈读书、书法、新闻、养生与武术。
老人家阅历如海,我所记录的不过其中一瓢。即便如此,仍愿与诸君分享这位世纪长者历百年凝练的言语之泉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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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物简介
昌沧,原名昌学禹,1924年11月29日,生于湖北省的洪湖边,后划归仙桃市。13岁时家乡遭日寇侵占,他被迫流亡后方,后考入江西国立第十三中学,于1945年高中毕业。随后考入上海国立同济大学法学院法律系。在校期间,他在中共地下党领导下投身革命工作,不畏艰险,坚持斗争直至上海解放。之后被调至北京中央团校学习,先后任职于新华社团中央分社担任记者,并在《中国青年》杂志社任编辑、记者长达8年,被著名作家康濯誉为“伟大的组织者”。
昌沧为人重情义,写《三千里江山》的杨朔,从朝鲜回来,首先看望昌沧。因他把杨朔孤零零的母亲当亲娘似地照顾。就这样,还被他人诬陷昌沧是“国民党特务”、“苏修分子”驻上海代表;后受26人委托,整理了一张大字报,打成“右派”,发配到北大荒21年!在平反时,他当即写了入党申请书。他曾回忆道:在上海地下,我找党、党找我,因地下情况复杂,错过了机会;后来发展了我,市委组织部“因新区、停止发展,未批”!这次批准了,一位忘年交好友笑着说:“您的党龄还没有我的长,您是老革命、新党员!应该向我学习!学习!”在场的都笑了:“也应该向我们学习!”
在大家帮助下,平反回京后,昌沧曾在人民体育出版社任编委兼总编室主任。1982年参加筹创、主编《中华武术》杂志,并创本刊英文版、丛刊《武踪》。曾任中国武术协会委员、中国武术学会常委、中国武术研究院特邀编审、评审委员、副主任等职。
书中乾坤大 书外大乾坤
——昌沧先生谈读书
博学者,受人敬重!
我眼中的昌老,就是一位博学的长者。听他讲四书五经、史家绝唱,谈魏晋风骨、诗坛李杜,论红楼、品三国……
无论何种场合、哪个主题,他总能见解独到,谈吐生动,观点鲜明,令听者既觉津津有味,更感受益匪浅。这份流畅的表达力,正是源于昌老广博的阅读积累与深刻的独立思考。
读书,是昌老的生活习惯。走进他的家,映入眼帘的除了书,还是书——几乎看不到多余的装饰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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▲部分藏书
哦,不对!书,本身就是最好的“装饰品”。而藏书,更是昌老的个人爱好,粗略估计约万册以上。
“你们年轻人要把书装进脑子里。书读好了,气质自然就好了。”昌老说。
“难怪您气色一直这么好!”我笑着回应。
昌老直摇头,语重心长地说:“书,就像食物:吃坏的食物,会伤胃;读坏的书籍,则会伤脑。高尔基说过‘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’。但我认为要选择:‘读好书,启迪智慧;读坏书,则引向邪路。’”
何为好书?昌老表示:“树信仰、求真知、促实践、养心智、达情意。每个时代都有值得读的佳作。要静下心来读书,而不是翻书。”
聊到这儿,让我想到昌老爱人秦玮女士(已故)在其回忆录中写过:“他(昌沧)任编辑、记者时,入中央文学讲习所学习及北京大学进修中国古典文学等。”
那时的昌老,醉心古典文学,并发表过多篇具有哲理性的大作——从孔子“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”的处世准则,到苏轼“一蓑烟雨任平生”的豁达心境,再到《西游记》中对信念与成长的探讨……他回过头来研究这些作品,实为更好地往前走。
但好景不长。1954年起,在“肃反”运动中,昌老无辜地定为“肃反”对象。他遭奸人诬陷,利用卑鄙手段对其行刑逼供,还关了八个月私设的“黑牢”——硬是逼得昌老大声背诵唐诗、宋词,以此来藐视他们,呼冤平反!
“昌老真有骨气!244天,一个字都未写!最后由团中央领导出面外调,还了他的历史清白与无辜!”(选摘《秦玮回忆录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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昌沧:初中(1939);高中(1944);大学(1948)
古时候,孔子教导弟子研习诗篇,阐述诗的作用:“可以兴,可以观,可以群,可以怨。”其中“怨”,就是讽刺能力。昌老认为,面对不公之事,应予以抨击,勇敢地发表自己的见解。诗歌有赞美与批评之别。
“您被含冤关进黑屋8个月,怎么撑下来的?”我不解地追问。
“我天天背诵唐诗、宋词,直抒心中这块垒。”昌老答复。
我想,彼时的昌老身处黑暗之中,那一首首诗句定是化为了黑暗中跃动的火炬!这,或许就是文学的力量吧!
“书,是前人经验的总结,我们读过了,就间接地获取了前人的经验。我们就会少走弯路,就会变得更成熟些。如果你读过《名人传》(罗曼·罗兰著),里面从贝多芬、米开朗基罗到托尔斯泰吧,他们都在与命运抗争。”昌老介绍道。
说来也巧,这次交谈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,而且我还录下了视频。就在昌老说出这些话后,正值夕阳西下,一缕阳光透过窗棂洒落在书橱上,映照在一排排整齐摆放的《名人传》之上——不过那并非罗曼·罗兰的著作,而是一套中国文人的合集。光影缓缓移动,最先照亮的是“鲁迅”这个名字。我心中顿时一动,脱口而出:“老爷子,谈谈鲁迅先生吧?”
“年轻人读鲁迅的书,首先要读作为人性存在的鲁迅,而不是特定历史时期被定义的鲁迅。读鲁迅,可以让我们少一些肤浅、小家子气。‘横眉冷对千夫指,俯首甘为孺子牛’,鲁迅先生是一部‘大书’,要读一辈子!”
“郭沫若先生呢?”
“我们打过交道。”昌老回忆道:“1952年十月革命35周年前夕,我当时在《中国青年》杂志社担任编辑,奉命向身兼多职的郭沫若组稿,希望他以革命浪漫主义笔触,创作讴歌十月革命的诗歌。郭老欣然应允。一周后诗稿送达,我犯了难:诗的立意虽好,文笔却平淡,毫无郭老标志性的浪漫风采,更像当时在年轻人中流行的口号式作品。于是我请示领导后,硬着头皮登郭老家门,希望他修改。没想到郭老早已揣摩出心意,开门见山地直言:‘稿子带来没有!这是败笔之作,别发了’,还盛赞编辑部不迷信名人、坚守质量的‘初生牛犊’精神。最后他笑着承诺,等我出国回来,一定好好为杂志撰稿!一番坦诚与谦逊,让我很感动,终身难忘!”
“还有叶圣陶先生,他曾经教给我们‘语法修辞’。”昌老引用叶圣陶先生的《认真学习语文》一文:“阅读,就像每天吃饭,吸收精神上的营养。写作是表达,把脑子里的东西拿出来,让人家知道,或者用嘴说,或者用笔写。阅读和写作,吸收和表达,一个是进,从外到内;一个是出,从内到外。这两件事,无论做什么工作都是经常需要的。这两件事没有学好,不仅影响个人,还会影响社会。”
昌老还特别回忆与我国现代小说家、人民艺术家、“山药蛋”派文学创始人赵树理老师的情谊。昌老亲切地称他为“老赵”。当年在赵树理家中,两人共进“饸子饭”,老赵向他讲述:“如何深入生活、与群众同甘共苦,以及如何积累素材,做到勤动脑、勤动手、勤做记录。提及创作《三里湾》时,书中所塑造的中农形象,其妹夫便是原型之一。”昌老感佩的是赵老师善于搜集民间的方言俚语与山歌民谣,从人民群众丰富的语言中汲取创作营养,突破了传统文学“阳春白雪”的局限,开创了“为工农兵服务”的文学范式,使文学真正走进农村,成为广大农民群众能够接受并喜闻乐见的精神食粮。
随后,昌老又谈到了老舍、冰心、丁玲、杨朔、何其芳等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重要的作家、诗人。聊着聊着,不知不觉间,光线已悄然移至一本厚重的名人名言书籍上。我感叹道:“名言都在诉说真理啊!”
“错!”昌老立即纠正,“真理不是绝对的。真理往往是‘蹩脚’的(口语),只有相对,没有绝对。要以批判的态度、发展的眼光、客观辩证地看待问题!看待文学作品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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▲(昌沧专著《走三江》(王惟震/绘图)。在担任《中国青年》杂志社文艺组编辑、记者期间,昌沧曾与郭沫若、茅盾、叶圣陶、杨朔、赵树理、丁玲、魏巍等多位作家深入交流,并与其中多人建立起深厚的忘年情谊)
此处我要荡开一笔。我在读《中国文化读本》的第二章,就谈到了“文化的结构与属性”,其中把文化分为三个层面:精神文化、物质文化与制度文化。任何一种文化都具有时代性和民族性,这是文化的两个基本属性。
而文学作品,是一个时代的缩影。人很难跳出他所处的时代,所以,文学作品也具有其时代性和民族性。就像80年代的文坛,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大江南北,唤醒了人们沉睡的思想,也激荡起中国文学的一池春水。那时出现了一批优秀的伤痕文学、寻根文学作品,影响深远。
“如果说‘伤痕文学’,正视民族心灵创伤的创作方式,还是在为一些苦难的民族历史还债的话,那么1985年前后,‘寻根小说’自觉地超越社会政治层面,从历史传统的深处,对中国的民族性格进行文化学和人类学的思考……以韩少功、阿城、王安忆等为代表的作家,在一种强烈的现代意识的指导下,积极地观察现实和历史,反思传统文化,探寻中国文化重建的可能性。”(引自《不可不知的中国文学史》)
“那个时代的优秀文学作品,不仅是一次艺术的突破,更是一场精神的复兴。”昌老感言:“一个人,无论处在什么时代,都离不开文化的滋养与支撑。现在有些人太浮躁了!如果说文化是治愈浮躁的一味良药,那么文学,作为文化土地上最挺拔的精神脊梁,更不能随波逐流、迷失方向。它应当担负起‘文以载道’的使命:用文字讲明道理,以文化涵养人心,在回望传统的同时,照亮未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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▲昌沧出版的部分著作
“读书人就要有文人的风骨。关注身边小事,更要关心家国大事、天下大事。有了这份沉甸甸的责任,下笔自有千钧之力。”昌老说。
然而,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,往往折射出深层次的社会问题。用昌老的“新闻眼”来观察,要善于从“小事”中发现“大问题”。
譬如手机“低头族”问题,当今许多成人或孩童,皆沉迷于手机难以自拔,以至于许多孩子尚未小学毕业,便已早早戴上眼镜;大人在职场、孩子在课堂上频频分心,俨然已沦为手机的“奴隶”。面对此类问题,这是“小事”吗?
昌老认为,克制自己,才能成就自我。手机,是一把“双刃剑”。“老伴还健在的时候,我俩经常到公园去散步,看到一些人在那儿搓麻将、推牌九、打扑克……天天玩,真是为他们惋惜啊!我总觉得‘人生苦短’,既要‘及时行乐’,更应增添一些知识,为子孙后代、为人类社会,留下一点有用的东西,尽管微不足道。人来到世间,不光是索取,更应当是给予,给予越多越好才是。”
他引用了一句欧洲谚语:“一个老人就是一所图书馆。当老人过世时,人们都十分惋惜。”这儿说的“图书馆”,是广义的——因老人们的阅历丰富,饱尝酸、甜、苦、辣。这都是后人的巨大财富,极其珍贵的无形资产。
因此,昌老虽年逾百岁,如今依然笔耕不辍,先后出版多部著作,内容广博精深。鉴于篇幅浩繁,他又从精华中萃取精华,集录于纸张之上。有朋友登门拜访时,他便欣然相赠,寄望其多加研读。纸张虽轻,承载的却是厚重的思想。
“书中乾坤大,书外大乾坤。”这是昌老赠予我的一张纸上所写的两句话。细细品味,感悟:真正的读书,不只是埋首于“有字之书”的书斋苦读,更应延伸至躬身实践的“无字之书”中去——这正是理论与实际相结合呀!
不过他老人家提倡:读书既要“死记硬背”,更要“活学活用”。要想把书读“活”,关键在于打通一条从知识到创造的完整逻辑链:将书本上的文字转化为对社会的深刻认知,再将认知升华为洞察本质的智慧,进而把智慧锻造成解决问题的能力,最终使能力落脚于实实在在的实践,并在实践中开出创新的思维——这是从认识外部环境到适应、改造外部环境的必经之路。一切由“心”出发,贯穿始终,倘若这条链条断裂,读书便沦为死记硬背的教条。
正如同一部兵书,马谡只知照搬照抄、生搬硬套,终致兵败;而诸葛亮却能结合战场实际灵活运用,方能运筹帷幄、决胜千里。毕竟,书本永远无法替代实践中那些瞬息万变的复杂判断与艰难抉择。唯有“有字之书”与“无字之书”相互映照,知识与行动深度融合,才算真正读懂了读书的意义。
“人,活到老、学到老,见到马克思‘爷爷’,也未学好。”这是昌老常挂在嘴边的几句话。
是啊!学无止境!其实,我们的人生,也是一本书呀!我们既是读者,更是作者。读着前人的故事,学会成长,写着自己的篇章,留给后人。或许,多数人的人生,都没有昌老那般跌宕起伏的情节,这不重要!因为人生这本书最动人的,不是结局有多圆满,而是你,用心写了......
“右派”平反后
1979年,“平反”回京后,在领导和大家帮助下,昌沧先生发表了各类作品二百余万字;出版了长篇专著《余生迹》《走三江》《武缘》《文苑》《崇文》《尚武》及合著《四牛武缘》;责编、终审了大量书、刊文稿;主编了大型工具书《中国武术人名辞典》《中国武术精华》(香港版)《中国武术百科全书·人物》;副主编《中国武术史》《武术科学探秘》等。多次获全国“武术宣传贡献奖”!书稿,获全国优秀图书奨;专文,获“全囯纪实文学奖”;两次被中共中央组织部评为“全国老干部先进个人”;终身享受国务院颁发的“特殊贡献津贴”;曾荣获国家文化建设奖;中华武术终身成就奖。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,中共中央、国务院、中央军委颁发的纪念章等。入选中共中央宣传部出版局主编的《编辑家列传》《中国当代著名编辑记者传集》《中国高级专业技术人才辞典》《世界名人录》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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